【旌奚】于无声处
万家墨面没蒿莱，敢有歌吟动地哀。心事浩茫连广宇，于无声处听惊雷。
一
“言蹊，这大晚上的，为什么非要下地下室一趟呢？”秦风睡眼惺忪，举着手电筒，脚一步一步不情愿地挪动。言蹊并未多言，拽着他蹬蹬蹬向下跑去，“诶，慢点~，别摔着。”秦风顿时睡意全无，只能留心脚下的台阶，跟进言蹊的步伐，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地下室。
地下室的灯不知道何时起就坏了，也没有人修理，所以秦风夜里是从来不会到这里的。周遭是绵延的黑暗，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芒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土味，寒意透过薄衫，直抵肌肤，他不由握紧了言蹊的手。
言蹊在微光下掏出一把略带铁锈的钥匙，在锁眼里旋转几圈，“砰“的一声脆响，门开了。
屋子里堆积着大量杂物，但光线太暗，秦风也只能看到一些黑黢黢的边缘，言蹊戴上手套，低头翻腾起来，”秦风，快帮我找，两本日记，一本蓝色，一本绿色。”
“哦。”秦风环顾四周，搜索着言蹊提到的日记，顺手帮言蹊将一摞书抱到一旁，在手电筒的光芒下，可以看到一阵灰尘腾空而起，像是浮游生物般漫无目的地飘荡，原先书的位置出现一个纸箱，言蹊撕去密封的胶带，仔细地把纸箱中的每一本书取出，在灯光下反复检查，不断地摇着头，叹息一声，语气不无懊恼，“我印象中是在这里啊。”
本就不宽敞的地面此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，秦风只能后退一步，只听“哐啷”一声，身后堆积的书散落一地，“言蹊，你要找的，是不是这个？”秦风的声音将言蹊从回忆中唤醒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，是两个厚本，言蹊掏出手帕，擦去其上覆盖的灰尘，露出了它们原本的颜色，“没错，”言蹊牵起秦风的手，“我们走吧。”
二
1939年x月x日
每一次离别都是相逢的开始，我只是没有想到，这一等，就是十载光阴。
林奚压低了帽檐，竖起衣领，默默地在人群中穿行，阵雨初晴，空气还有些潮湿，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的一片葱茏，可她无心观赏这醉人的风景，只是透过墨镜观察着周围是否有未甩掉的“尾巴”。今天按照约定，她会在中央公园与协助她完成任务的同志碰头，她有些期待，有有些紧张，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约定的长椅前，一男子正坐在那里，他身着一件双排扣的蓝色大衣，戴着呢子礼帽，正埋头读着一本书，林奚看不清楚他的脸，可她却无缘无故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林奚不动声色地坐在长椅的另一侧，轻声问道，”先生这本新书是从旁边的书店里买到的吗？“
“不错，闲暇之余，读书为乐。”
“不知您最喜欢哪位作家？”
“高尔基。他的《海燕》总是让我陶醉。”
“巧了，我也是，那我们不妨到街边的咖啡馆里一叙。”
“乐意奉陪，”他抬起头，微微一笑，“林奚。”她楞了一两秒，嘴里喃喃道，声音有些许的颤抖，“平旌...”
我从未想过，在这种场所，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，上次的离别竟久远地好似一场梦。自从那年白色恐怖，萧伯父和平章大哥相继被迫害，苏先生便安排他离开了，这些年他几乎是杳无音信，好在每隔一段时间，苏先生会派人将他的信辗转送到我手中，而且信封上注明，阅后即焚。他的话不多，无非是一些“我很安全，不必担心”之类简单的言语，但至少我知道他仍然安好，在某个隐秘的角落，等待着光明的到来，于我愿足矣。可他，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，要与我一道执行最危险的任务， 我内心真是五味杂陈。
她点了两杯咖啡，脱下帽子和墨镜，将围巾叠好放在沙发上，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，又垂下了眼眸。
“你还戴着。”他说。
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，反应过来，脸上微微发烫，“发卡很好用，所以...就一直戴着...”她啜一小口咖啡，稳定了心神，“欢迎你加入行动小组，这是你的目标。”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，递给萧平旌。
三
言蹊走进图书馆里，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寥寥几人，即使在远处，她也可以清楚地捕捉到角落里那个熟悉身影——他的头发是纯粹的银白，身材不算高大，穿着一件老旧的西装，带着细边的眼睛，身边是他的手杖和保温杯，桌上堆着几本厚重的典籍，而他正埋头读着其中一本，一手握着支笔，不时还往纸上记录些什么。
言蹊轻轻走到他身边，柔声说道，“黎伯父，”
老人脱下眼镜，抬头望向她，绽开一个如孩童般真挚的笑容，“是小蹊啊，找我有什么事吗？”
言蹊搬了把椅子，坐在黎骞之对面，“伯父，您先看一下这个。”
黎骞之从言蹊手中接过文件袋，细线旋转几圈，结扣随之而打开，从中取出了一张报纸，端详许久，陷入了沉思，半晌，开口道，“所以，你是想问我关于他们的事？”
“不，我想知道一个人。”言蹊缓缓说道。
“谁？”
“野——田——昊。”
黎骞之仿佛早已预料到，了然一笑，“随我来。”他拄着手杖，略有些摇摆，但步伐很快，带着一份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热忱。
他们在一列又一列的书架里穿梭，曲曲折折，拐过几个弯后，来到一个玻璃柜前，里面陈列着几本略微发黄的旧书，黎骞之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，对着光辨认一下，满意地点点头，从中抽出一把小巧的不锈钢钥匙，反射出点点银白色的光芒，他的语气里有些小小的骄傲，“毕竟还是个教授，他们知道你黎伯父没啥别的爱好，索性就把图书馆的钥匙给我配了一份，我什么时候想看书了，都可以来...”
他唠叨间，打开了书柜，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，藏青色的书，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——奈良记事。
老人闭上眼，一边向前走，一边如数家珍地背着，“野田昊，东京大学毕业，曾就读于莱比锡大学生物系.....”他回头，向言蹊摆摆手，“剩下的，你读了这本书就会明白的，黎伯伯该回家熬稀饭了，失陪了。”夕阳昏黄的光芒穿过图书馆古老的窗子，洒在言蹊身上，暖洋洋的，黎骞之踽踽独行，在某个拐弯处，消失在她的目光中。
四
“......奈良的春天，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。这是我的家乡，也是在中国那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一直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。或许是真的老了，越是久远的事情，越是记得清晰。肩上的旧伤，一到雨夜就折磨的得我彻夜难眠，连同内心的愧疚和不安。一直提醒着我，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国度，我究竟曾经做过些什么.....”
“......有的人，即使是在茫茫人海中，他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吸引到你，他们身上有一种英雄般的气质，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而纯粹的意志，他们的骨骼比常人更坚硬，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如火般炽热的活力，可他们的内心却如大海般平静.....平川就是这样的人，事实上，他比我语言所能表达的更为优秀，虽然他试图把自己装扮地更为寻常，可我却依旧感受到他身上的光芒，我想，如果没有战争，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，那种一辈子的挚交......”
野田昊站在甲板上，眺望着远方，海浪不断地冲击着黑色的礁石，泛起些白色的泡沫，远处海天相接，天与水都是清澈的蓝，头顶划过几只海鸥，在相互追逐，闹着，叫着，它们天真、活泼，没有人的诸多烦恼，他是如此地喜爱这些自由的生灵，他想伸手去触摸，想要让自己短暂地脱离这污浊，躁动，疾驰的世界，是与非被模糊，人与人之间不知何时有了区别，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“水晶之夜”，他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徜徉，飘荡，然后老旧的围栏没能承受住他的重量，“啪“ 的一声断裂开来，他发现自己正在下坠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他，“抓紧....快上来....”对方的脸涨的通红，他笨拙地爬上夹板，对方坐在地上，气喘吁吁，“你...以后...小心点...”
他迅速镇静下来，低声道了句，“谢谢。请问...你叫什么？”
“北野平川。”
“我叫野田昊。谢谢你刚才救了我的命。”他郑重地说道。
“换了谁也都会那么做的。”
他们躺在甲板上，海风吹拂着他们，带着些海水咸涩的气息。“你是哪里人？”
“奈良。”
“奈良啊，我年少时曾住在那里，后来为了求学搬家了，那里的风景太美了，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了。”
“我没有你那么幸运，”北野平川叹了口气，“我是孤儿，是一位老方丈抚养我长大的。本想来中国做些生意，没想到成了现在这副模样，无依无靠，四处漂泊。”
“你读过书吗？”
“曾在早稻田大学生物系借读过一年，后来...”北野平川闭上了眼，“就读不下去了。”
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，你可以做我的研究助手，”野田昊顿了顿，“...至少这样你可以有稳定的经济来源...”
“让我想想吧。不管怎么说，谢谢你的美意。”他拿起外套，冲着野田昊点点头，转身离开。
“我的船后天早上出发，你若是愿意，咱们就在今天这个地方碰面。”野田昊手拢成喇叭状，喊道。
回应他的是一句淡淡的“好。”
北野平川回到岸上，天气不知何时变了，阳光被乌云遮盖，海面上波涛汹涌，竟让他想起《海燕》来，他望向船上星星点点的光芒，叹了口气，暗流已至，只等着沐雨而歌的海燕了。
五
1939年x月x日
他知道此去吉凶未卜，却还是坚定地握紧我的手。
林奚推开房门，萧平旌跟随她进入，房中已有几个青年在等待着。蔺九翘着二郎腿，一边吃着苹果，一边哼着小曲，好不惬意。岳银川和鲁昭正下着一盘围棋，岳银川倒是气定神闲，不是抿几口茶，鲁昭却有些手忙脚乱，举着一枚黑子在空中比划来，比划去，眉毛皱成一团。东青淡然地坐在沙发上，正读着今日的报纸，面色波澜不惊。
林奚拍拍手，“这就是咱们的新成员，萧平旌。”岳银川和鲁昭走上前来同萧平旌握了握手，东青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向萧平旌，没有说话。
蔺九看着萧平旌和林奚，挑挑眉毛，“咱们组长可从没让谁牵过手啊。”二人对视一眼，有些羞涩，连忙松开了手。
“还是说正事吧，”林奚拉上了窗帘，蔺九收起了散漫的做派，几人围坐在桌旁，紧锣密鼓地开始布置计划。
“......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他的任务是最为艰巨的，事关无数人的生命.......我们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前路必定有许多困难等着我们，但我相信他，没有什么理由，看着他的眼睛，我便坚信我们一定能平安回来.....当时我没有陪在他身边，如今生死与共，也没有什么遗憾吧......”
“奚姐，要不咱们小组合个照吧？”鲁昭提议道。
“不行，干这一行最忌讳留下照片了。”林奚断然拒绝。
“还是拍一张吧，林奚，你来保管，也许......是吧？”萧平旌似乎想起了什么，眼眶有些发红。
“好...好吧。”林奚点点头，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。
“咔嚓”一声，时光便定格在一处，将六个青年的笑靥封存，成为他们今生今世的证据。
六
“所以，照片上前排的一男一女，就是你的爷爷和奶奶？”秦风端详着两者照片，开口问道。
“是的，一张是我采风的时候恰巧发现的，奶奶的日记本里也夹着一张，对比一下就可以发现。”言蹊正在整理着书桌上层层叠叠的文稿，头也不抬地回答道。
“好了，”秦风把她从凌乱中捞起，抱着她坐到沙发上，“给我讲讲，你的爷爷奶奶，他们...是怎样的人呢？”
“爷爷，”言蹊歪着头思索，“是...个有趣的人..”
“有趣？”
“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了，”她想起些什么，捂着嘴“咯咯咯”地笑，秦风揉揉她的头发，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，“那你倒是说啊..."
“他会为我做一些玩具，木质的手枪啊，木剑什么的，还搭了一个秋千，会和我玩捉迷藏......”
“奶奶是很有名的医生，很多患者康复了就会送她水果罐头，她全部都留给我吃了。她平时话不多，但有时会与爷爷说话到天明.....”
七
1939年x月x日
“今天，注定是刻骨铭心的一天，我费尽周折，作为野田昊的助手，进入了那栋建筑。
不得不说，它平凡的名字——关东军防疫给水部，掩盖了它恶魔的本质......
一个日本军官，叫做森友英二，带领我们参观了他们的各种实验......一部分建筑还在修建中，"田”字中央的一竖，关押了大量的犯人......他们面容消瘦，眼神无光，等待着死亡，而且是最惨不忍睹的死亡方式，似乎在研究员看来，他们只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......其中有须发皆白的老人，有妇女，甚至还有儿童，当然，对于研究员来讲，这并无差别......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，抑制了另一种使人作呕的气味，我猜那是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散发的恶臭......
森友兴奋地同我们说着什么，我记不大清楚了，大约是他们通过活体实验取得的一系列“突破”，我尚且能把持自我，野田昊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，他抿着嘴唇，不住地点头，我猜他只要一开口，就会把早饭呕吐出来......这里的气氛极其压抑，但你说不清为什么，一边是对死亡的深深恐惧，一边是对生命的无情践踏，抛去事情本身，森友是个比较和善的人，他见我不怎么讲话，会与我开一些玩笑，叫我不必紧张，但正是他这种轻慢，这种愉悦，让我不寒而栗......我曾面对家人惨死的血腥场面，我曾执行过无数命悬一线的任务，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，感到一股无形的屏障将这里与正常世界隔离开来，要把我压垮，我甚至可以感受到，汗水渗过内衫，打湿了中衣，可我却又不能后退，也无路可退，林奚正等待着我......
......我们到的时候，他们刚押解来一批犯人，他们给这些无辜的，尚且怀有希望的人，编上号码，剃光他们的头发，见我奇怪，森友解释说，这是出于卫生，只有健康的“马路大”才能达到最好的实验效果，原来，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“原木”......
......我们大略参观了几个实验室......一个士兵正将试管中的某种液体加入糖水中，和我的猜测一样，研究员讲那是伤寒病菌，他指着实验室里关押的几十名囚犯，说是给他们喝的，‘这样便于研究伤寒的病理特征，减少帝国将士无谓的牺牲’，他为自己所做出的贡献而“自豪”......
......在实验记录里，我读到了这样的话“绝食2日后、绝食3日后、一昼夜不眠....”，我大概永远都忘不了在这里的日子，如果我还能活着出去的话，我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奈，我多么想把这些同胞都救出去，可我，还有自己的任务......
八
1939年x月x日
“我们总希望能深思熟虑，准备周全，可真正到了那个时刻，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犹豫，原来做一个重大决定可以是一个无比简单的过程...”
“林奚，难道我们不能想办法救救他们吗？”萧平旌双手合拢，托着下巴，直直看向林奚，“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。”
“可是，细菌弹也必须炸毁，否则会危及成千上万人的性命。”
“也不是没有办法，”蔺九翘着二郎腿，手指一下又一下叩击着桌面，“比如说挖暗道，再寻找机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，没准可以成功。”
“没准？”林奚挑挑眉，“这不是在赌博，这事关他的性命，一旦暴露，后果不堪设想！”
“林奚，先不要激动，其实蔺九的方法是可行的，如果我控制好炸药当量，在爆炸吸引敌人注意力的同时，可以救出一部分人，当然只能是一小部分，人一多了把通道堵死，谁也走不了。只是，”岳银川看了一眼萧平旌，“需要那里的内部结构图，这样方便确定挖的方向和距离。”
“可是这样会延长他潜伏的时间，暴露的几率会更大。”林奚有些担心。
“没问题，我能做的到，哪怕是救一个人，也好过没有。放心，一星期之内，我一定搞到建筑的平面图。”
“好吧，”林奚叹了口气，“我尊重你的意见，万事小心。”
萧平旌穿上外套，戴上帽子和围巾，消失在茫茫夜幕中。
九
“......我第一天到的时候，还有些不适应，那天晚上我把晚饭吐了个干干净净，连续做了几夜的噩梦后，我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环境，平川君似乎适应地更快，他与周围人相处地很愉快，他总是能给他们带来笑声，当他提出自己有些不舒服，不太适应实验室的味道后，大家也并未难为他，一般是我做实验，他做一些文案整理工作。不得不说，他整理地井井有条，而且他极其好学，如果实验报告中有提及那些新进展，特别是关于霍乱和伤寒病时，他大多数时候会问清楚我后，再进行誊抄......
....他似乎为自己的懒散而感到抱歉，恰好这里的房屋仍在施工，当地天气又比较寒冷，很多士兵不愿意干这样的工作，当他们太劳累或者要外出时，平川君会帮助他们把修筑的任务完成，大家都很感激他......可能是因为太累的缘故，他时常带着黑眼圈......
......他身体很好，这大概源于他热爱运动，他每天早晚都会绕着场地跑几圈，闲暇的时候会约我在外面晒着太阳散一会儿步，我们会聊很多......
我问他，“你是否有思念的人？”
他说，“有啊，思念一个姑娘，如果战争结束我还活着，我一定娶她."
”野田君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以后要做什么？“
当时我还没有察觉他话中的深意，所以我回答说，
“没有，在这样的年代里，哪有你我选择的权利？说实话，我并不喜欢这里，很肮脏，但这里至少安全，我只是有些担心，在这里待的久了，会不会与它融为一体，再也摆脱不了呢？
他摇摇头，没有再说些什么，如今我时常会猜测，他当时究竟想说什么？这或许随着他的消失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团，静静埋藏在岁月的黄沙中......
十
1939年x月x日
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尽头，成与败，都将在今夜决定。我摩挲着胸前挂着的银锁，精巧的花纹，还带着我自己的体温，这是萧伯母送给我的，但愿伯父伯母在天之灵能保佑他平安。
“地道已经挖好，炸药也已经布置好了，平旌会接应我们。等到岳银川引爆炸药，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走，咱们就从地道进入。”林奚指着桌上的地图，“东青，你负责接应岳银川，到约定地点等待会合；鲁昭，秘密窃取文件，蔺九，你解决完几个主要研究员后，策应囚犯的转移，进行火力掩护，平旌和我负责解救囚犯并从地道撤离，我带路，他断后，明白了吗？”
“明白！”
“那就出发吧！”
夜晚九时许，剧烈的爆炸声打破了寂静的夜晚，火光冲天吞噬了仓库，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，连忙前去灭火，偌大的房屋中只剩下长廊里看守囚犯的士兵，而他们也早已被萧平旌击昏，捆绑在一起，见林奚赶到，他连忙从看守腰间取出钥匙，打开附近的牢门，他告诫众人保持安静，众人了解情况后，自愿让年轻人和妇女、儿童离开，林奚带着他们从地道离开......
林奚和蔺九赶到约定地点时，鲁昭、岳银川、东青已经等候多时，“搞到资料了吗？”林奚问道。
鲁昭拍拍胸脯，“当然了，我可不是掉链子的人。”
林奚安排他们疏散人群，她在地道出口处焦急地等待着，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，却迟迟不见萧平旌踪影......
十一
1939年x月x日
“........计划进行地很顺利，虽然不是全部，但至少救了一部分人，这么长时间的侦查还是有效果的，除了正准备离开时......野田昊用枪抵住我的脑袋。
萧平旌闭上了眼，在心里对林奚说了句抱歉，等待死亡的到来，而野田昊却并未有进一步的行动，他问道，语气笃定，“所以说，帮助砌墙是为了确定墙体结构，好控制爆破位置，绕着跑步是为了侦查地形？北野君，你可真是令人钦佩啊，是不是我从甲板上落下，也是你的杰作？”
萧平旌摇摇头，“我当时是在观察你，见你要落下，也就忘了侦查的原则，出手救了你，你想，我怎么能控制围栏什么时候断裂呢？”
“你是怎么发现我的？”
“你确实伪装地很好，我一直对你是日本人深信不疑，直到前几天，我收到母亲的来信，她提到老方丈几年前就走了，而据你所说，方丈两年前还目送着你离开，前往中国，这岂不矛盾？”
“我确实见过老人，可惜啊，百密一疏。好了，给我来个痛快的吧。”萧平旌闭上了眼睛。
野田昊摇摇头，“杀救命恩人这种事，我做不出来。你走吧。”他放下了枪，摆摆手。
“你明明讨厌这里，为什么不离开？哪怕做个普通的医生，也比在这里做刽子手强的多。”
“不，你不明白，我弟弟因为当了逃兵被枪毙了，军方已经控制了我母亲，如果我不乖乖做研究，那她......”
“难道你母亲会愿意你沾染上无辜者的鲜血吗？”
“虽然我有意拖延研究进度，但迟早会被发现，你不明白，我的手已经脏了，我不得不以这种方式生活下去，然后孤独地老去。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，我依旧能简单纯粹地做我的研究，不用......好了，你走吧，他们一会儿就赶到了。”
.......我目送着他渐行渐远，他摇摇晃晃，似乎所有的苦涩与悲凉都涌进他心里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，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容不得我们假设，我无法体会他的感受，我只是庆幸自己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，有人爱我，愿意等待我，我转身看一眼窗外，今天的夜，格外的阴沉，星星也隐去了光芒，漫长，寂寥，望不到尽头。我拼命地奔跑着，地道里的灯火变得模糊，呼吸变得沉重，终于我来到了出口，抱紧了那里等待我的人，感受着她的体温，我感觉周遭的阴冷一扫而尽，飘忽不定的心有了归处。”
十二
“言蹊，你还别说，你奶奶年轻时真漂亮啊！”秦风感叹道。
“那是，要不我怎么能长得这么美？”
“诶，你怎么这么自恋？”秦风挠着她咯吱窝略施惩戒，“你爷爷也厉害啊，居然能研究出流行病的治疗方法，救了那么多人。”
“他也是莱比锡大学的高材生啊，我奶奶的眼光能差吗？”言蹊捏着某人的耳朵，自豪地说道。
“疼疼疼，要不是我翻出日记来，你也不知道这些啊......”
十三
我当时忘了问他的真名，知道这个，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，原来当年大名鼎鼎的萧平旌居然屈尊做了我的助手，想来也是忍俊不禁。
我望向窗外，庭中的几株樱花盛开着，缤纷的落英下，和子小小的身影开心的在树下跑着，多么天真烂漫的年纪啊。没有那些硝烟战火，没有那些死亡别离，更没有那些苦痛的抉择取舍。美好的生命，热烈而自由的生长着。
平川，也许应该叫他平旌君，和他口中的那个姑娘，如果有幸没有被战火湮没的话，他们的孙辈，也应该和和子那般年纪了吧。
我习惯了夜半时分从梦里惊醒，习惯一个人了安静地坐着，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，有些是兴奋的，有些是哀伤的，但对于我这样一个从战乱中走过的人而言，我所目睹的一切，是难以言表的，我曾把它们锁在我内心深处，努力地遗忘，这样就不会那么悔恨，那么无力，可随着死亡的接近，看着这些稚嫩的孩子，看着她们天真的笑脸，我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，在一个雨天里，我彻夜难眠，执笔而书，如今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完成，我也了无遗憾了。
无论是否有人会聆听，我要固执地讲述，告诉你们一个时代的回响，也许我的声音是渺小的，但好过那长久的沉默，沉默或许可以掩盖内心的伤恸，但正视，勇敢地面对，才能从过去中走出，坦然地活在阳光下。
十四
1940年x月x日
地下工作无疑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工作，你得习惯面对死亡，面对一个个消逝的生命，所以片刻欢欣时光是多么弥足珍贵，我的诉求变得如此简单，只要牵着他的手，与他一起读书，赏月，就足矣，我想反复回味这个夜晚，因为我知道它稍纵，即逝。
明天，我们又要踏上新的旅途，上级已经同意他加入我们行动小组，有他陪伴， 我不孤单。
我们在最深的夜里奋斗着，用我们的鲜血和满腔斗志，或许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姓名，但岁月知道，山河知道，祖国大地上盛开的每一朵花草知道，我们坚信，所有的努力，终将会迎来一个灿烂的明天，它属于每一个有希望的人。
十五
言蹊蹲下身子，把花轻轻放在萧平旌与林奚的墓前，秦风在一旁陪着她。
“爷爷、奶奶，我来看你们了，我不在的时候，你们一定又偷偷想念了吧？我时常会想起年少时的秋千，爷爷你推着我飞翔，像鸟儿一样，夜晚加班完最怀念的还是奶奶你亲手做的桂花糕，还有你送我的许多罐头，可没有人告诉我它是那么短暂，你给我的罐头还没有吃完，你就离开了...”言蹊泣不成声，她擦去些泪水，继续说道，“原谅我曾经的无知，竟没有发现你们是那样的英雄，或者说，我没想到英雄还有如此简单平凡的一面。”
她拉过秦风，“这是我的男朋友，秦风，他对我很好，你们放心吧。”秦风没反应过来，憨笑着点点头，“我会好好地生活，努力为身边的人带来温暖，我想，这也是你们愿意看到的。再见，爷爷，奶奶，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们哦。”
“秦风，我们走吧。”言蹊牵着他的手，向陵园门口走去，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看到萧平旌时的样子，他抱着一只老猫，在午后阳光的沐浴下，在藤椅里一摇一晃，院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，桌上的收音机里放着些老歌，新摘的花儿插在水瓶里，还生机勃勃，她不忍打扰，只是静静地驻足，体验这份宁静、安详。
英雄终将迟暮，或许对他而言，别人是否铭记并不要紧，他是时代的弄潮儿，他有属于他的峥嵘岁月，那无限的赤诚与满腔的热爱，随着时光化为一滴滴春雨，润物细无声，他们自沉默中站起，又终将归于无声处，归于平凡质朴的生活。
言蹊拉着秦风，在小路上慢慢走着，不时交谈几句，阳光依旧，唯有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。
